自我如此广大,爱情无法填满。

[高中拟人]悠悠



我最后一次看见盱中在她的旧家时,她站在第一山的魁星亭上,微微踮起脚向淮河那里眺望,那时候盛夏的热闹繁华都被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风吹到无踪的地方去,一层层的凉意叠加在都梁大地,第一山上的树也有零星的叶子落下来。

“你看,这里可以看到淮水、可以看到这座城。多美啊。

“可是那里什么都看不到啊。”

她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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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一生被时间的洪流拉长到以至无尽,远在那以后成为一个民族的名字的年代她发出第一声微弱的啼哭起,岁月就开始抽长她的身躯。她天生带着儒学的书卷气,在那个尊崇儒术的大时代里有些显赫的地位——她的父亲的孔夫子的后裔。

孔安国唤她崇圣学堂。[注1]

那时候她多美啊,穿着宽大的袍子,衣带飘摇在汉时的风里。与家旁的先圣宴居殿为邻,每日功课前必要去瞻仰参拜。

她蹒跚学步起便颂诗书,也见过枚乘如何洋洋洒洒作赋。那时她便撑着头看他,看他古拙又大气的笔如何生出惊艳一个朝代的赋体。

后来的几番动荡波折时,她也曾避世不出,在这淮水一边的小丘陵上默不做声,小心掩藏从门缝里露出的孩子们的读书声。那时她粗布麻衣,头发松松绾了髻,初出世时父亲一件件佩上的所有的装饰都收到匣子里去,怕的是世事动荡。那些珠翠在战火照亮的时代只会带来灾厄,她眷恋不舍放不下旧朝,时时回望也只能在同时插上荆钗,做个外人不知的先生。

常有兵士成队经过山下,孩子们莫不是吓得要四处闪躲,她却早已习惯,合上柴门后将他们围在怀里,摸着他们松软的头发温言安慰不会有事。孩子身上是有味道的,不似美芹香草,而是淮水边的味道,带些几乎闻不到的鱼虾味。她知道散了学他们会去捉虾蟹,她也曾远远看过孩子们打闹的身影。但终有一天呀,他们会离开她身边,成了使更小的孩子们惊恐的兵士,去往遥远的战场。

“不会有事的,他们过去就没事了。”她说。

他们过去就不回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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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几分后赵家人坐了半壁的江山,北边的夷族还在虎视着中原丰饶的土地。彼时北方金戈铁马,崇圣家中更无可避免地被来回践踏,一场议和将淮水一分为二。她看昔日才总角的孩童现今都已上了战场,看书声在兵刃相接里夹缝生存。

她听说了有学生持长枪立马江岸,听说了有七尺儿郎醉卧沙场,听说了谁家新嫁娘盼着永远回不来的征人……这块地方生长都梁香草,也生长离别愁苦。她送走一个个孩子,也迎来一个个孩子,却始终是荆钗布裙不更改,不过在得了名字的那天略略施了粉黛——水蓝色一身宽大袍子,胭脂红的暗纹织锦衣带,一只色泽圆润的白玉簪子。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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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人的铁蹄踏碎这尊学者为贵的赵家天下的时候她失手打碎了一个盏子,白瓷釉色温润,但碎了之后一样割手,她俯身捡瓷片就被划了一道口子,拉长的一道血色,映得她手上颜色苍白。

她改名淮山。取淮水与山傍之意,敛去骨子里的儒生气,只当是山水傍依的籍籍无名一位教书先生。

她一直都只是位教书先生。

后来朝代更替她多次变了姓名,同乡的朱姓天子坐上皇位她改叫登瀛、满人入关她添了新房改叫敬一。

她从未经历过颠沛流离,但这一生几次沉浮也都在这千古兴亡里来去。她守着书声、守着书院一方小地方、守着这淮水之滨的一脉传承。她看过春花开落出秋,看过冬雪纷飞成夏,终于在这令人迷惘的时代里看见龙的死亡和孔孟的衰败。

她又想起千年前的前朝了。

可是已经没人和她一起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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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换下了长衫,剪短了头发,民国的裙子是露出脚腕的,她显得局促不安。

学生们是激动的,五月四日的风早就吹开了他们年轻的梦想,此时看见了陈腐老旧的那吃人的孔教终于被他们消灭,取而代之了进步的学校。

1920年,安徽省立第九中学成立。那时候盱眙这名字早已代替徐夷这化外之邦千年之久,那张目直视的预言在这大时代里露出了苗头。她第一次在一群短发的男孩女孩面前同时讲话,此前所有岁月都帮不了她,这真真是新人的时代。

她转了转手腕上青玉的镯子,将手背到后面去,然后用另一只手指向淮水的方向:“同学们,这是安澜的淮水。青年的志向要在远方,但没了根,再远的远方也只是浮萍无所依托的异邦。”

东楚京畿,南宋咽喉,巍巍古都梁。

群山叠屏障,淮流东逝听汤汤。

沁心何处,玻璃泉侧,一酌齿牙芳。

地灵人自杰,英才蔚起焕文昌。

学程如山拾级上,好儿女兮当自强。

努力前进兮,他日好作国家之栋梁。

她听见第一山上的歌声,她听见她做了自己漫长生命的巡礼,她脚踩着灵秀之地向更远的未来张望,她觉得是迎来盛世的。

1927到1938年和1940到1945两次,她生了两场大病。

她在病榻看血流成河,看骨肉成山,堆砌起她所见的满目疮痍。她那时心中郁结,发之不出,日趋消瘦。

“马急风萧萧,城空敌焰骄。栋宇燃灰烬,无土不成焦。

尸横大小巷,殷血染淮涛。惨绝人寰史,毋忘告尔曹。”[注2]

家中无人,她听见那人在远处慷慨吟哦。那诗人无心经营意象,无心雕琢词句,他只泣血。

她突然想起那次曾经与泗州试院可笑的对诗。

“夜深忽梦少年事,”

“惟梦闲人不梦君。”

她企图站起来抵抗历史的车轮,却时不时被回忆拉扯进无尽的深渊。回忆里的七尺儿郎回忆里的长枪在握,他们统统马革裹尸从未回来过。她教出一批批孩童,孩童的音容笑貌却都在最后凝固在一声报信里。

“他死啦。”

“他战死啦。”

“那可恶的蛮族!”

她还记得那女学生的微笑,凄凉苍白:“先生,他不回来了。”

眼前的尸横遍野仿佛昨日重现。

那些死去的学生从未到过她梦里,她的梦里只有虚空。

惟生命在孔孟前才无可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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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的时候她已经改叫盱眙中学多时了,她的新上司上任她装不出欢喜的神态,学生教她换衣服,她只掸了掸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的旧褂子就上前去。没人知道她以前的光风霁月,她敏感的嗅觉闻到了危险,却以一种决绝的文人姿态迎接它。

她身上的血脉太厚重,没人动得她,有人是这样想的。

但1968年她还是和校长一起被架空了。她的血脉此时不是自保的武器,却是一把向里开刃的刀。红色的狂热在她寡淡的褂子外面张牙舞爪,她的镯子她的簪子都被折断,她爱去的城中园林都化为焦土,魁星亭被毁,苏子的题诗也苟延残喘。她被看不见的红色逼迫到最深的孤独与痛苦里去。

她在黑暗中寻找方向,却再没有圣人山上的孔丘和老子山上老聃的余音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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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事情乏善可陈,激扬的终会沉淀下来,校长最后在她失眠的枕边叫她:“好啦,我们要出场了。”

然后拉起她久不握笔的手向家的方向走去。

第一山上,淮水边,是她千年的家。世事变化无常,江山如何易主,她穿着水蓝色袍子的身影合该凝成石刻映在碑廊里。千年的战火纷飞她都守着这一方书声,怎么到如今这就天翻地覆了呢。

这里的楼墙皮脱落,这里的篮球场上空已布满绿荫。但这里有树的清香和鸟的歌乐声,这里有历年来学子捐建的亭子,这里有她漫长生命的全部意义。

但新家有什么呢。

有更现代化的教学硬件,有更宽敞的教室,有仿造的浮于表面的碑廊,有一潭死水和水上的状元桥,有每天清晨的臭味。

历史用千年也更改不了的东西,却在这近代的百年里,面目全非了。

盱中没了她水蓝色的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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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一统志》、《盱眙县志》清乾隆版记载:

崇圣书院在县治西第一山玻璃泉上,有先圣宴居殿,久废。汉孔安国为淮临太守时创立有。

[注2]盱眙诗人姚挹之作。

《盱眙县志·大事记》1990年版记载:

民国27年1月2日,日军400余人侵犯盱眙。7日,爱国人士王养吾等组织民练千余人,配合国\民\党六十六军的黄连80余人,分两路攻城,激战于凤坡岭。8~12日,日军在县城奸淫烧杀,屠杀居民和外地难民近3000人,烧毁房屋8000余间,全城一片废墟。14日,日军撤离盱城。

资料参考:

《都梁史演义》 马培荣著 北京图书出版社

《淮安欢迎您》 陈兴红主编 中国旅游出版社

百度百科 江苏省盱眙中学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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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账记事水平……

盱中在这个小城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只要我穿着校服走上街,哪里都有人喊我学妹……父母、花店的夫妻、医院的护士、每个小学初中高中的老师……这所学校的直接来源是1920年建校(之后盱眙并入江苏),但之前的西汉开始的历史又无法否认影响了这座城市的教学。

12年盱中从山上搬到新校区,15年第一届完全在新校区上课的学生高考考出了历年最低。有人说破了风水,我是不太信这些东西的,但所有老盱中人的回忆都凝结在山上,虽然那里路难走,但有杏坛遗韵。

现在的新校区真的是一早就有臭味……但其实84年校友和91年校友捐建的亭子还好,远看的话。上面是前几天下雪校友拍的新盱中。

拟人的盱中一定是妹子,从历史深处走来。水蓝色是私心啦因为校服就是蓝红白三色虽然不好看但从没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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