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如此广大,爱情无法填满。

[叶王]停云

肝了一下午的小王生贺。

顺带为明天国难哀悼(这就是你生贺写不吉利的东西的理由吗!

灵感来自陶渊明《停云》诗。

前文是两年前的《年关难过》发现当时我想好的伏笔当年一个没写(咸鱼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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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梅雨恼人的很。

王杰希抬头望了望天,绵绵密密的雨飘下来。天色将晚,阵雨刚过,有灰沉沉的水珠以晦暗天幕当着背景,从街边屋檐滴落。

高英杰紧了紧身上背着的竹篾箱子:“掌柜的,天快黑了,我们还走吗?”

“饿了就歇歇吧,今儿的确也不早了。”

“掌柜我不是……”

王杰希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解释,“我们剩的干粮本就不多了,你还是个孩子,理当是要饿的。”说着便要推开街上一间药铺的门。

吱呀——

“叨扰了,远道来此,不知能借宿否?”

无人回应。

王杰希搬开门内倒得七零八落的药柜子,蛛网断在半空,随着柜子一起晃动,像挥别一段故事。

“估计这铺子的人也是逃难去了。”王杰希喟叹一声,卸下背上的行李,刚放在桌上,那桌子原本就短了一条腿,现下不堪重负,索性翻倒过去。王杰希一把抓住包袱。那桌子碰到了刚刚被扶起来的药柜子,眼见着沉重的乌木柜子又要倒下去,高英杰吓呆了,直直站在将倾的柜子底下。

王杰希三步并作一步上前拉开高英杰。

轰——

“啊——”

铺子后堂却传来小孩子的尖叫。

王杰希也是没想到还有人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高英杰还呆愣着,也指望不上。王杰希只好又朗声道:“在下北平微草堂王杰希,南下避难至此,天色将晚,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过了一会,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先……先生请便,到后院来也……也是无妨的。”

王杰希领着高英杰到了后院,柴草堆旁瑟缩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大概就是刚刚说话那个女孩子,还有一个眼见着是七八岁光景的男孩,剩下一个或许才满周岁。

“先生……这里,只是勉强一块地方,你们……你们二位自便吧。”女孩子捂着要哭喊的周岁孩子的嘴,低头说:“别哭了别哭了,别再把什么人喊过来了!”

高英杰身为“什么人”手足无措,眼巴巴看着王杰希。王杰希放下包袱,打开翻找了一阵,递出去半块酥饼:“姑娘,这是今早路上买的,可惜已经凉了,姑娘如果不嫌弃,可以收下。”

女孩子抬头看那半块饼,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咬咬牙:“先生也是逃难之人,这世道吃的本就不多,先生又是两名男子,还是先生自己留着吧。我们……我们饿着也就过去了。”

王杰希仍不收手:“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才要倾囊相助。我勉强还算个大夫,治病救人为务,现下世道艰辛,也没有药不药医不医的。但这谁人有难处了,光是看着却不助一把,我肯定是要不踏实的。”

旁边两个孩子早已眼巴巴盯着饼望,只是姐姐没发话不敢上前,那个大点的女孩子看着王杰希的眼睛,像是要确认他所说并非假话。最后又垂下眼睛,“那就多谢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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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王杰希和高英杰在院里生了火,柴火白天浸了雨,好不容易点着,又是一阵烟熏火燎。高英杰一边咳嗽,一边用扇子扇风,生怕火又灭了。王杰希拿出干粮烘烤。

咕咚——

是那边的孩子们咽口水的声音。

女孩子一巴掌打在小男孩的头上:“怎么这么没出息!亏你还说是男子汉!”

咽口水的小男孩自知理亏,但眼睛还是止不住地往王杰希身上看。高英杰凑近王杰希身边:“咳咳……掌柜的……要不……”

“你自己做主,不用问我。”王杰希打断他,两眼盯着火苗跳动,半点余光没分给高英杰。

“可是我们已经还剩……”

“你自己决定。”

“掌柜我……”

王杰希不发一言。

高英杰看着手里冷硬的年糕,橘黄色的火光在白色年糕上跃动,忽明忽暗,像他看不到的前路。他被王杰希带出北平城的那天晚上,自己手里拿着烧饼坐在一小堆火旁,王杰希低头看着那个在匆忙之中带出来的小竹篾箱子。高英杰透过火偷偷看他,错觉王杰希也是迷茫的。但一眨眼,他又是坚定的。

高英杰不知道怎么决定,这世道谁又能自己决定自己?

他突然记起之前他听见谁用调笑的语气给王杰希念什么洋人的劳什子戏文。其他的都忘了,就记得一句,因为那一句里,那人的语气带着苍凉和悲怆。

我们命该遇上这样的时代。[注]

那语气和他平时太过不同,甚至王杰希都闻言沉默下来。可他下一句就是对他自己刚刚装腔作势的玩笑话。高英杰不止一次地想,到底什么样的时代,才会让那样一个人发出如此喟叹。

年糕在火的暖光里变得柔软起来。

那人来铺子里说过,有人想军事救国、有人想实业救国、有人想教育救国……但被王杰希打断了,王杰希托腮搅着锅子里的药,来了一句“救国之前难道不要先救命?”。当时他们又说了什么来着?记不清了,好像是什么你是懂的,不过不愿掺和……只记得炉火太暖,暖得脸上发烫,自己在当归的香气里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就又是一番天地了。

想不明白。

男孩子又咽了口水。

高英杰撕下一半年糕,黏腻的感觉缠上指尖,但又有真切感受到食物的欢欣雀跃。高英杰靠近那几个孩子:“别客气,我是北方人,吃不惯这东西,你们应该吃得惯吧?”

“先生你们……你们不用这样的,我们……我们会有人送吃的过来的。”女孩子抢在小男孩接过年糕之前说。一边瞪了男孩一眼,男孩缩回手。

“有人过来?”

“是叶先生!叶先生一个月里会来几次!”男孩子抢先答道,“叶先生人可好了,他还送了我弹壳!他说等我长大了就让我去打仗!”孩子眼里是对偶像的憧憬,在暗沉沉的天幕下晶亮亮的。

“叶先生?”王杰希腾地从火堆旁站起来,“哪个叶先生?”

孩子显然被吓到了,“什么……哪个叶先生,不就只有那个……叶先生啊……”

王杰希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抿嘴道了歉。

“那这个叶先生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初八和廿二他基本都会来,偶尔十五也来一次。”女孩子答。

“掌柜,今儿是……十四吧。”

“可是叶先生不常在十五来。”男孩又抢着说。

王杰希坐在竹篾箱子边上,盯着火焰。受潮的柴火冒着烟,烟气袅袅升起来,飞到雨后清清明明的月光底下,没了踪影。

 “我们明晚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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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阴了一天,飘了几丝雨,但是没下得下来。高英杰帮着几个孩子把柴火搬到不会受潮的地方,一边和男孩攀谈起来。

男孩说他是街上屠户家的孩子,日本人来的时候他娘把他藏到废弃的猪食槽里盖上草,等到没动静了再出来。可是真到没动静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他饥肠辘辘地出来,家里早没了娘的影子,爹躺在门口。

“爹没断气,爹说他年轻时候也是和恶霸斗过,哪那么容易就死。但是爹身上都是血,好多血,我爹杀猪的时候都没那么多血。高哥哥,我跟你说,我娘不让我看我爹杀猪,娘说小孩子不要看这些东西。但是我偷偷看过,爹杀猪的时候猪一开始不知道,就瞪着眼望,然后爹对它说对不住,说让它以后投胎投个花啊草啊的,也别投胎成人了,现在这个世道人活得还不如猪。然后猪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没气了。我觉得,猪死得挺好的,在我爹手里也没什么痛苦就死了。

“然后叶先生看见我和我爹了,叶先生背着我爹,找了大夫,但是大夫说没救了。高哥哥你不要笑,我一下子就哭了,我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这也不是轻弹的啊!那天我爹就没了,我也不知道我娘去哪了,他们说被日本兵带走的女人都死了,我不相信。我娘那么厉害,她都能欺负我爹那种人——我爹是街上最有力气的人,我娘肯定现在逃出来了,等我去找她呢。叶先生说等我长大了就让我去找我娘。我问他打仗是不是就可以去各种日本兵去过的地方,就能找到我娘。他不回答,我觉得肯定是这样的。高哥哥你说是吧!”

高英杰看着这个黑瘦的男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另一边的王杰希,正和抱着小孩的女孩子一起在倒下的药柜子里翻找,看看还有没有剩下可用的药材。女孩是这家药铺家的女儿,孩子是她妹妹。她说日本人来后抓走了她爹娘和店里的伙计,还抢走了药,说要是他们干得好就是为劳什子皇上怎么怎么的,“我抱着妹妹躲在柜台里面,柜台有个缝,我看见他们人模人样地说要请我爹当一个什么劳什子官。他们明明拿刀对着他!还说什么是有请!”

“妹妹饿了,一直哭,可是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也哭,就坐在堂里哭。叶先生来了问我怎么了,我就拼命哭,什么也说不出来。可是妹妹不能饿死,我就和叶先生说他能不能行行好给我妹妹一点吃的。叶先生说他不能把我们带回去了,但是让我等到晚上,他递吃的过来。然后给我他揣在怀里的糍粑。我不喜欢吃糍粑,但我觉得叶先生给的那个特别好吃……

“之后那个黑小鬼就和我们一起在这里,叶先生说他对不起我们,没法照顾我们,只能给口吃的。但是给口吃的已经太不容易了,我们都懂。王先生你也是好人,但是你们真的不要再给我们东西吃了,我知道你们也不够了。之前我听娘和爹哭过,说什么人命太贱,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叶先生好像有什么痼疾,一到这种天气就总是很难受,可是他还是会主动过来,我想让他休息一会,他说反正他不来这里也要去其他什么地方,不如来这里和我们玩。黑小鬼没眼光,老是缠着叶先生讲故事,讲打仗的,叶先生明明不愿意,还是讲给他听。气死我了!当时就该把他撵出去!”

王杰希从抽屉缝隙里抠出一小把独活捏在手里,问女孩子:“叶先生……是不是,经常不刮胡子。”

“诶?王先生你怎么知道?”

“是不是,笑起来能把咽喉都笑得露出来。没事喜欢打响指,开心了还会吹个口哨。左手手腕有一道长疤,右臂有一个子弹伤口。经常走到一半开始皱眉头,问他还会敷衍说羡慕你们能看到这样的美男子……”

“王先生你……”

“只是,很久没见的故人罢了。”

“真的很久,很久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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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后院有一棵桂树,看着有些年岁,叶子显出沉稳的苍绿。王杰希在屋檐下抱着竹篾的箱子,面对铺子正门,似是放空。

一只鸟停在桂树的枝上,却突然下起雨来,鸟扑棱棱地被惊飞。

“英杰,我们该走了。”

“可是……”

“走吧。”

吱呀——

门开了。

王杰希猛地抬头,孩子们也冲上前去。

“叶先……不对,你不是叶先生!不对啊……你就是叶先生……”

来人摘下帽子:“我是叶先生,但是不是你们的叶先生。那位叶先生和我说,之后他可能就不会再来了,但是我会继续给你们送东西的,他还说,小毛孩就不要想着打仗了,他会负责把你娘找到的。”

“啊怎么这样他耍赖……”

王杰希已经听不见孩子们在抱怨什么,他愣在原地。

来人看见里面还有个人也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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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哪了。”

叶秋不说话。

“他去哪了!”

孩子们被吓到,纷纷回头看着王杰希。王杰希还稳稳地站着,却偏让人感觉到他几欲倒下。他抱着竹篾箱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高英杰从未见过微草堂掌柜这样的一面,仿佛之前所有淡然和笃定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内里千疮百孔的坚持。

叶秋还是不说话。

长时间的寂静,让人错觉这寂静将会变成一种新的声音。

“病……”王杰希的声音像是声带被粘粘住,艰难地发出的,“还是战?”

“不知道……”叶秋终于开口,“或许都有。他说不重要。”

“对啊。”王杰希放下箱子。

“这个世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们都分得清清楚楚的。”

他打开箱子。

“反正他的药,也早就被用到了天下人的身上。他该猜到的。我也该猜到的。”

箱子里是空的,只有淡淡的带着雨腥味的中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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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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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思亲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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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出自莎士比亚《辛白林》

茨威格曾把它用作自传《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的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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