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如此广大,爱情无法填满。

[汞红]尘埃

我第一次看见真红是在一个梅雨刚过的下午,空气中还是雨的潮湿和气味,我在角落考虑怎么解决温饱问题。

屋檐上还滴着水滴,水塘里是我的脸。消瘦的,脏乱的一张脸。

我是这个城市不该存在的存在。

然后我看见了真红。

她那天穿着风衣,鲜艳地不像话。她走路的时候下巴会微微抬起,红唇鲜艳,女王一样。

但是那双眼睛里是了无生趣的,像一滩死水,像来自深海的海水。

 

——不应该是这样的。

心里仿佛有个声音这样说着。

——那应该是怎样的?

 

我掀起眼皮看她,她站在我面前,惊讶的睁大了眼。

嘶……哪怕我是这幅鬼样子,也不应该会是这种表情吧。

 

活像真的见了鬼。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候的她,是真的见到了死去的她。只是等我知道的时候,她早已明白,她自己不过是从我这幅躯壳里,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从来都不是个该存在的,从任何方面来说。

 

 

后来我被真红带回家。她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养母”。她从来不让我这样叫她,我也乐的直呼其名。

赤提灯。

这是她给的名字。

 

她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像是什么东西解放了。又像是完成了什么夙愿。——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脸上出现那样丰富的表情。

 

这个名字真好听啊,可是她从来不那样叫我。

 

仿佛是个什么魔咒。

 

真红其人的生活像是她留给我的第一映像一样,了无生趣。她总是拿着那本包装精致的书,密密麻麻的德文。大多数时间也的确只是“拿着”。她会坐在那里,书被平摊在腿上,仿佛在张望什么,又好像只是在漫无目的的发呆,或者是——通过什么看到了另一些什么。

我总搞不懂,她也从不主动提起,我也不自讨没趣的去问。

——就像不问她为什么从不叫我那个她给我的名字。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到柿崎惠到来的时候打破了,然后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出现。

那是他们的故事,我永远被隔绝在平行宇宙以外,隔着玻璃看他们的悲喜,却从没有人抬头,看看我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这都是后话了,我还是先说说和真红的相处吧。

 

 

真红的穿衣风格很西式,有中世纪的繁琐冗长,但是她独自居住的这套房子确是传统的日式风格——当然,这不表示她的生活习惯就是日式风格。她从不坐榻榻米,那张椅背很好的椅子是她常坐的。每次她坐上去,都给人一种君王的威严——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在这威严之下,有一种浓重的寂寞。

大概君主都是寂寞的。

 

每当有风的时候,挂在窗户上的风铃就叮铃铃的响,整座房子都回响着这种声音,掺杂着竹子水车敲打石头的响声。杂乱生长的灌木从微微抖动,像是下一秒就要跳出一只日本传说里的河童或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怪物。

 

我大概懂了真红要住这样的房子的心情。

 

只有靠外界错觉才能让自己感觉到自己确实存在,或者这个世界上不止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样一种心情,到底要怎样去形容,我不知道。

或许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她的苦衷深重且晦涩难懂,没人分担,她也不让别人明白。自己一个人在那样的心情里行走。

骄傲且孤独的女王。

 


 

她教我写字,“赤提灯”三个字她从不会示范写完。

——我从没见过她写“灯”。

 

我隐约猜到原因,却宁愿是自己多想。

 

可惜原因太过呼之欲出,我不承认都不行。

 

我原本以为自己恨透了猜到答案,但到最后我终于明白,自己早已猜到自己的结局比最后才由别人揭晓答案要幸福得多。

 

最起码冷暖自知,而不会有太多背叛的蚀骨疼痛。

 

 

平静地死水一般的生活过了五年,我十四岁的时候见到柿崎惠。

 

她说真红你开门,别躲了,躲了那么多年还能就不是你的错吗。

她原本就苍白的脸在看清开门的是我的时候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离开的时候她对真红说,“别以为这样就是赎罪,你知道你还不清。”

 

桌上的红茶早已冷却,我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传到心里。

 

真红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知道她在柿崎惠转身时说了什么。

 

“我知道。”

 

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心里最柔软的一块肉,抽搐地疼。

 

“喂,真红。”

她没理我。我也没指望她回答,大概只是想喊她。

 

后来我靠在门框上发呆。头发长了,该剪了。

 


 

第二个找到真红的人是樱田纯,他来的那天正下着雨,仿佛多年之前的景象——空气中潮湿地令人烦躁。

他看见我时眼里的惊讶明显得让人不想分辨。

我讨厌那种感觉,那种我自身只是个载体或是通道,他们从我身上只能看见那个我从没看过的人的感觉。

 

“纯。”真红仿佛脱力似的喊出来人的名字。

“我差点以为你要红茶。”樱田扯开嘴角笑了笑,酸涩的苦笑。

“习惯总是会被遗忘的,那些都不是被写在基因里的。”真红垂下眼,蝴蝶一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其实我们都一样。”

“可能吧。”樱田瞥了我一眼,“可能吧。”

“你知道她不是她。”仿佛静音键关闭,良久,樱田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风铃又响了。

 

无人回应,寂静也变成一种声音,我在屋檐的雨幕之内,仿佛回到落魄的日子,一个人缩在角落。

 

樱田又坐了一会,我没去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大概又是我无法参与的过去和难以理解的沉重寂静。水车嗒嗒。

 

他快要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他,真红没阻止,她的背影那么精致,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的剪影,显得沉重而无法触摸。

 

——是什么来着?

大概是过去。

——达不到的才是珍贵的。

 


 

“你叫什么?”

“赤提灯。”

樱田摇摇头,苦笑。

 

“我很像她。”其实事到如今我很讶异竟然还能这么平静的说这种事情——尽管这是毋庸置疑的结论。

 

“你一点都不像她。”樱田又摇头。

岁月在他身上一层层积淀,我直觉他曾经不像现在这样苍茫淡定。

 

他嘴唇微动。

 

“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呵。

 


 

“喂,真红。”那年冬天初雪过后,真红一如既往地摊着书,但是很明显的,她比平时心神不宁得多。我叫她,她转过眼睛,我想这可能就是心照不宣的历史结束的一刻了。

 

“你爱她吗。”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又被戳中心事的话,她脸上的无奈满溢出来。然后目光别过去,合上眼睛。

 

“我不知道。”

 

哈。

这样啊。

 

“她怎么死的?”

 

真红整个身子都颤动了一下,然后渐渐放松下来。不管时间怎样老去,有些事情都是刻在心里某块地方,像是无法治愈的旧疾,复发的时候不管如何习惯,都会隐隐作痛。

 

“被我……杀死的。”

像是在宣布自己的死讯。

 

大块的雪团似乎让院子里血红色的山茶不太吃的住重量,略略晃了几许,落入地面,略微的一个清脆的声响,让周围所有的喧嚣瞬间的被抹去。

像是打碎了时光,剥离了岁月那样的声音。

 

后来我去剪了头发,原本到半腰的头发变成短发,真红看到的时候诧异,但随即又换上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她没解释过什么,我也不想问。

反正她们的故事早已结束,大家又都知道结局,故事结构又何必追究。

意外地默契。

 


 

第二年梅雨的最后一天,真红自杀了。

 

玫红色晶体温暖但尖锐,心脏源源不断的涌出血来。

我想这是她设想的自己唯一的结局。

 

她其实早就死了。

在她死的那时。

 

她和她,她和她的故事,都被时间和过去碾压,变成尘埃。

 

樱田帮忙操办的丧礼,出席的有我们、柿崎惠和其他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樱田去打招呼的时候我坐在真红的照片旁边,那张照片是在我不认识真红的时候拍的,那时候的真红眼里的倔强很年轻,而不像我总看见的那样:暗淡,晦涩且漫无焦距。

 

我以为我会哭,可是眼底干涩,什么都流不出来。

 

大抵我是不会哭的。

大抵我是没有心的。

 


 

“你别怪她,她从没把你当成她。”樱田这样说。

我没理他,转而问:“她叫什么?”

樱田说出一个名字。

这样啊,真红是中毒了。

难怪。

 

“她什么时候死的?”

“十五年前。”

“正好。”我闭上眼睛。

 

“我那时刚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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